老李把煙蒂摁在車間積灰的窗臺上時,天邊剛泛起魚肚白。窗臺上的煙灰缸早就滿了,煙蒂堆成小山頭,像極了他倉庫里摞到頂?shù)幕牧稀J謾C屏幕亮著,是湖南客戶發(fā)來的確認消息:"就按你說的價,先拉五十平方芝麻灰火燒板。" 他指尖在屏幕上敲了三個 "好",發(fā)送鍵按下去的瞬間,喉結(jié)動了動 —— 這單利潤夠付廠里三天的電費,不算虧。
擱五年前,這樣的消息他根本不會親自回。那時候他的手機里存著三百多個 "VIP 客戶",置頂?shù)娜悄瓴少徚砍f平的工程商。下午三點后的電話基本不接,要么在酒局上碰杯,要么在礦山看荒料。有次福建客戶帶著樣品找上門,在辦公室等了倆小時,他從外面回來只掃了眼樣品:"這種料我們車間堆著上千平,讓副總跟你談。" 那時的倨傲不是擺譜,是底氣:廠里三條生產(chǎn)線連軸轉(zhuǎn),訂單排到三個月后,連門衛(wèi)大爺都知道 "李總只接大單子"。
現(xiàn)在手機相冊里存得最多的不是豪車合影,是各種石材樣品的細節(jié)圖。上周有個裝修隊要七平米黃銹石壓頂,他蹲在倉庫里翻了兩小時,挑出紋路最順的幾塊,拍照發(fā)過去問 "這樣的行不行"。對方回 "再便宜五塊",他算了算切割損耗,咬著牙回 "行"。以前被他罵 "浪費時間" 的散戶,現(xiàn)在成了車間里偶爾響起的切割機聲的源頭。
酒桌上的酒杯比荒料的棱角更傷人。生意火的那幾年,老李的車后備廂永遠備著兩箱十五年汾酒。開發(fā)區(qū)的酒店包廂里,他碰過建筑商的勞力士,也接過設(shè)計院的鋼筆,酒過三巡拍著胸脯說 "下個月新到的意大利灰,優(yōu)先給你留"。那時候的酒局不談單價,只論 "能不能加塞插個單",散場時總有人把他拉到一邊,塞個信封說 "荒料到了先通知我"。
現(xiàn)在的酒局設(shè)在廠門口的小炒店。塑料圓桌配著小馬扎,點的菜永遠是酸辣土豆絲加一盤炸花生。有次以前的 "小弟"—— 現(xiàn)在開著三家石材店的王總 —— 請他吃飯,席間不停勸酒:"李哥,你那批印度紅我?guī)湍阕唿c,價格嘛... 就按現(xiàn)在市場價的八折?" 老李端著酒杯的手頓了頓,杯沿的酒滴落在滿是劃痕的桌面上,像沒接住的眼淚。最后他干了杯里的酒,說 "行,你拉走"—— 八折總比堆在倉庫里生霉強。
車間里的燈亮得越來越少了。四年前的車間,晚上十點還跟白晝似的,十條切機線嗡嗡作響,粉塵在燈光里跳舞。老李穿著白襯衫巡視,能聽見質(zhì)檢員跟工人吵架:"這板的平整度差兩毫米,返工!" 那時的工人敢跟他討價還價,嫌加班工資低;現(xiàn)在車間里只開著兩盞節(jié)能燈,切機師傅蹲在地上抽煙,見他進來趕緊站起來:"李總,今天有活嗎?" 他擺擺手,走到角落里的切割機旁,摸著銹跡斑斑的軌道發(fā)呆 —— 這臺機器以前一天能切兩百平,現(xiàn)在半個月沒動過了。
倉庫的鐵門生銹得厲害,拉開時 "嘎吱" 聲能驚飛樹上的麻雀。以前這里是禁地,堆著從土耳其、伊朗搶來的稀缺荒料,每塊都標(biāo)著 "非賣品"—— 那時候他信奉 "手里有料,心里不慌",哪怕高價囤貨也敢賭。現(xiàn)在倉庫堆不下了,院子里也碼著板材,防塵布被風(fēng)吹得破破爛爛,露出底下發(fā)黃的石面。上周暴雨,他披著雨衣在倉庫堵漏,腳下踩著積水,看著那些曾經(jīng)被他當(dāng)寶貝的 "巴西藍",突然想起當(dāng)初花三倍價格搶這批料時,朋友勸他 "別沖動",他還罵人家 "沒魄力"。
傍晚給兒子打電話時,背景音里傳來切割機的轟鳴。"爸,你車間又開工啦?" 兒子在電話那頭喊。老李愣了下,才反應(yīng)過來是隔壁廠在趕工。他走到車間門口,看著夕陽把廠房的影子拉得老長,說 "是啊,爸這剛接了個大單"。掛了電話,手機彈出條消息,是以前的供應(yīng)商發(fā)來的:"李總,新到了批芝麻白荒料,價格合適,要不要帶點?" 他盯著屏幕看了半天,回了句 "先寄塊樣品吧"—— 以前他都是直接說 "給我留五十立方"。
手機又響了,是個陌生號碼。老李深吸一口氣接起來,聲音帶著剛抽完煙的沙啞,卻透著十二分的認真:"您好,要什么石材?我給您報個價。" 風(fēng)從敞開的車間門吹進來,卷起地上的粉塵,像極了那些年酒局上沒喝完的酒,混著日子的味道,嗆得人想落淚,卻又不得不接著往前走。